八月小說網 > 燈花笑 > 第一百七十六章 風月

  盛京夏藐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結束了。

  沒有豐厚的獵賞,沒有陛下的嘉獎,貴族子弟們精心準備的華麗騎服還沒得到展示,一場盛事就這樣落下帷幕。

  夏藐是結束了,有些事卻才剛剛開始。

  黃茅崗上,太子元貞突遇虎襲,三皇子元堯林中遇刺,二人從前間便不對付,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出事,實在耐人尋味。

  圍場夏藐前有班衛巡山,年年并無異樣,今年戍衛輪守出此遺亂,梁明帝大怒,令人徹查戍衛禁軍,懷疑戍衛混入奸人。

  太子與三皇子一派各執一詞,彼此認定對方心懷鬼胎,朝中沉浮暗涌之余,卻還不忘傳出一則風月消息。

  殿前司指揮使裴云暎,似乎與翰林醫官院一位平人醫女關系匪淺。

  此消息一出,朝中上下、公侯后院筵席上都傳遍了。

  這位昭寧公世子年紀輕輕,常在御前行走,人又生得風度翩翩,縱然沒有裴家家世,單就他本人而言,這般官職人才,也是盛京許多官門心中最滿意的姻親。

  偏偏裴云暎如今二十出頭,連門親事都還沒定。不僅沒定,甚至一點風聲都沒有。

  旁人都說是裴云暎眼光高,又有人說是昭寧公想挑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給自家兒子。他本人又親切有禮,人生得俊朗溫和,身上沒有那些富貴子弟的浪蕩驕矜之氣,自少年起,不曾聽過什么桃色官司。

  越是如此,就越是讓人好奇此人將來所娶究竟是哪一位貴女。然而未料這位一向潔身自好的殿前司指揮使,去了一趟圍獵場,就傳出了這般新聞。

  浣花庭的小宮女們聚在一處,繪聲繪色講起那一日圍獵場上發生的事,仿佛自己親眼目睹——

  “當時裴大人便擋在陸醫官身前,對戚公子怒目而視:‘你若敢傷她一毫,我必要你永世后悔!’,旋即當著眾人面,抱著陸醫官揚長而去了。”

  小宮女們聽得滿頰緋紅,猶如傳聞中被救下的人是自己一般,長吁短嘆,捶胸頓足。

  “怎么偏偏是她呢?聽說只是個平人醫官,又無家世背景,縱然生得好看,可盛京生得好看的貴女也很多嘛!”

  “肽!”又有一小丫頭搖頭,“裴大人本就不是勢利之人。從前我在浣花庭掃灑,不小心摔壞了貴人的碗碟,當時他還替我說話,免了我被貴人責罰,對咱們都如此,可見瞧人是不看身份的。”

  “倒也是,不過這樣算是得罪了戚公子了吧……”

  “什么得罪?放狗咬人還有理了?我可聽說陸醫官被咬得可慘,滿臉是血,差點就救不回來了!”

  “難怪小裴大人發火……”

  宮中閑談流言總是傳得很快,平常的事添油加醋起來,曲折也勝于仙樓風月戲碼的精心編排。

  慈寧宮外圓池里,蓮花朵朵,花葉稠疊。

  華釵金裙的婦人坐在長廊靠里的小亭里,捻動手中一串油亮佛珠,含笑看著座首下方人。

  “裴殿帥,如今宮里都是你的風月軼聞,真是出乎哀家意料啊。”

  在她下首的年輕人微微頷首。

  “有污太后娘娘尊耳,是臣之過,請娘娘責罰。”

  婦人含笑不語。

  李太后并非梁明帝生母。

  先皇在世時,先太子生母早逝,后立繼后李氏。

  李氏膝下只出一公主,性情溫和無爭,與其他皇子也算相處和睦。

  后先太子出事,先皇殯天,梁明帝繼位。太后娘娘更是常年于萬恩寺禮佛,幾乎不管后宮事務。

  獵獵夏風吹過,滿池荷香撲鼻,安靜許久,太后才慢慢地開口:“前些日子,皇上問起你婚事。”

  “戚家那位小姐今年十七,也到了該擇婿的年紀。”

  “本來呢,你二人也算門當戶對、金童玉女的一對。”

  “如今……”

  她聲音一頓,淡淡道:“哀家想問問你,是個什么意思?”

  裴云暎行禮,仿佛沒聽到話里暗示,平心靜氣地回答。

  “戚家小姐嫻靜溫雅、謹守禮儀,臣頑劣魯莽,實非良配,不敢高攀。”

  不敢高攀。

  他說得平靜,倒讓對方頓了一頓,須臾,李太后抬眼,仔細地打量眼前青年。

  豐姿俊秀,英氣勃勃,鋒芒藏于和煦外表之下,卻如腰間銀刀明銳犀利。

  確實拔萃。

  也難怪眼高于頂的戚家一眼瞧上,愿意安排給自家千嬌萬寵的掌中珠。

  李太后嘆息一聲:“其實,不與戚家結親,也并非全無壞處。”

  “只是,你做得太過了些。”

  “臣知罪。”

  太后按了按眉心:“如今四處都在傳你沖冠一怒為紅顏,為一女醫官與戚玉臺爭執……你與那女醫官真有私情?”

  裴云暎道:“不敢欺瞞太后娘娘,臣替陸醫官說話,是因陸醫官與臣有舊恩。家姐生產當日,是陸醫官查出腹中毒物,救了家姐與寶珠兩條性命。”

  “臣與陸醫官并無私情,出言也不過是因戚玉臺欺人太甚,請太后明察。”

  這事倒不是秘密,宮里人都知曉。

  太后仔細打量一下他的神情,見他眉眼間坦坦蕩蕩,不似作偽,遂輕輕松口氣。

  “罷了。”

  她道:“你的事,哀家已同陛下說過,一點小爭執,陛下也不會太過為難于你。”

  “至于戚家……”

  裴云暎:“臣明白。”

  太后點了點頭:“知道就好,去吧,皇上還在等著你。”

  裴云暎低頭謝恩,這才行禮告辭。

  待長廊上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,太后捻動佛珠的動作才停了下來。

  “看來,他是不想與戚家結親。”

  身側女官低聲道:“裴大人讓娘娘失望了。”

  太后搖了搖頭。

  “他心有成算,昭寧公做不了主他的親事,哀家未必就能做主。意料之中,也不算失望。”

  “況且,他此番沖動,倒更合陛下心意。”

  女官沉吟:“裴大人并非沖動之人,或許是故意的。”

  “哀家倒寧愿他是故意的。”

  女官不敢說話,一只蜻蜓從蓮葉間掠過,帶起微微漣漪。

  沉寂片刻,太后突然想起了什么,問身側女官:“不過,你可曾見過那個女醫官?”

  女官一愣。

  “她生得什么樣?”

  太后好奇,“比戚家小姐還貌美嗎?”

  ……

  陸曈對自己一夜間成為宮里上下談論中心一事并無知曉。

  夏藐結束后,她就直接回了西街。

  常進準了她的假,讓她在西街多養幾日傷,除了養傷,也是避避風頭,眼下流言正盛,戚玉臺吃了個暗虧,最好不要在這時候出現。

  西街鄰坊不知其中內情,只當她是隨行伴駕時被山上野獸所傷,紛紛提著土產上門探望,戴三郎挑了頭肥豬殺了,把最大兩根棒骨留給杜長卿,讓杜長卿給陸曈燉湯喝,說是“以形補形”。

  段小宴也來過一趟,提了好多野物,都是此次夏藐的戰利品。

  裴云暎來到醫館的時候,杜長卿就把他攔在小院前。

  “喲,裴大人。”

  少東家一手叉腰,滿臉寫著晦氣,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面前年輕人。

  “什么風把您也給吹來了?”

  裴云暎笑:“我來看陸大夫。”

  院里沒人,正是傍晚,昏黃日暮,麻繩上晾著排衣裳手絹,花花綠綠擰至半干,流下水滴在地上積成小小一洼。有風過時,吹得人臉似也沾出一層潤濕。

  “陸大夫還在養傷。”杜長卿嘆氣,“裴大人把禮物留下,人就還是改日再見吧。”

  “陸大夫不在醫館?”

  “在的,剛才歇下。她傷得重,連床都下不了,說幾句話就要喘氣。真是對不住。”

  杜長卿一面虛偽地道歉,一面伸手來拎裴云暎手里的名貴藥材:“沒關系,裴大人的心意小的一定帶到……哎呀,這么多藥材,花了不少銀子吧?探病就探病,送禮多見外。”

  又話鋒一轉:“不過藥材也挺好,就上次那位段公子過來,送了好多野物,血淋淋的,都不好堆在院子里,我和阿城也不敢料理,銀箏和陸大夫又是兩個弱女子……咱們這是醫館又不是屠宰場,真是不知如何是好!”

  他剛說完,就見陸曈從小廚房里走出來,白圍裙上全是血,她臉上也濺了一點,一手提刀一手提著半塊野鹿,面無表情似真正屠夫。

  杜長卿:“……”

  裴云暎看向他:“弱女子?”

  半晌,杜長卿一摔袖子:“我真是多余說話!”

  轉身一掀氈簾去外面了。

  陸曈不知他這突如其來發的什么瘋,只看向裴云暎:“你怎么來了?”

  “來看你。”

  他走到陸曈身邊,打量了一下陸曈。

  養了這么些日,她看起來精神還算不錯,只是臉色略顯蒼白,比之前還要更羸弱些,這樣滿身狼藉似剛吃完人的女鬼。

  裴云暎俯身,提起陸曈手上處理了一半的鹿,“受傷了,怎么不好好休息?”

  陸曈看他把鹿放在大盆里,撈起水缸里水瓢熟練沖走血水,就道:“段小宴送來的野物廚房堆不下,沒法做藥了。”

  裴云暎頓了一頓。

  陸曈面帶指責。

  那么多獵物尸體堆在廚房里,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里是戴記肉鋪。夏日里天熱,肉也不能久放,杜長卿又小氣,覺得畢竟是獵場野物金貴不肯送給別人。

  到最后,只有陸曈和苗良方二人蹲在廚房輪流處理。

  “下次你不喜歡,拒絕就是。”裴云暎道:“或者,你可以讓他幫你料理了再回來。”

  下次?

  陸曈無言片刻,道:“心領了,不過,沒有下次更好。”

  她看裴云暎把裝著鹿肉的盆放到院中石桌上,銀箏抱著鹽罐子出來準備腌制一下,才進了屋。

  見裴云暎站著沒動,又道了一聲:“進來。”

  夏日天黑得晚,到酉時才漸漸黑了下去。陸曈在屋里點上燈,剛坐下,就見一只草編食籃落在桌前。

  食籃精致,幽幽翠翠的,像是青竹編制。陸曈看向裴云暎:“這是什么?”

  “食鼎軒的茉莉花餅。”

  裴云暎收回手,在她對面坐下,“應該很合你口味。”

  陸曈怔了一下。

  她曾聽杜長卿提起過這個城南的茶點鋪,東西貴不說,還很難排隊,有一次阿城生辰,杜長卿想買盒如意糕,天不亮就去排隊,結果排到他時正好賣光,氣得杜長卿在醫館里破口大罵了半日。

  陸曈問:“買這個做什么?”

  “探望病人,總不能空手上門吧。”

  “我以為殿帥過來是告訴我別的消息的。”

  他饒有興致地望著她:“比如?”

  “比如,你是怎么讓戚玉臺吃了這個暗虧的。”

  她回到西街養生已經五六日了,這期間風平浪靜,什么事也沒發生。醫官院那頭沒有任何消息,看上去,倒像是黃茅崗搏殺惡犬一事已被悄無聲息地按下。

  以戚家手段,此舉完全不合常理。縱然現在戚玉臺不會在明面上要她的命,但添點麻煩總是輕而易舉,更何況還有一個本就心懷鬼胎的崔岷藏在暗處。

  唯一的可能,是裴云暎動了手腳。

  “你做了什么?”她問。

  裴云暎看著她,眼中浮起一絲笑意。

  “也沒什么,就是在獵場戍衛里,添了幾個人。”

  他道:“戚家舉薦之人。”

  陸曈倏然一愣。

  太子與三皇子一個在獵場遇虎,一個在山上遇刺,班衛搜過的圍場本不該出現這等危險,一旦出事,必然問罪。

  偏偏是戚家舉薦之人。

  她只是個醫官院新進醫官使,連御內醫官都沒有做到,對朝堂之上漩渦暗流一無所知,但即便如此,也明白此事嚴重。

  忙著應付帝王疑心,戚家現在確實分身乏術,無暇顧及她這頭小小風波了。

  “怎么樣?”裴云暎望著她揚唇,“這個禮物,陸大夫還算滿意?”

  陸曈望著他那張若無其事的笑臉,心中有些復雜。

  她沒想到裴云暎會從這頭入手。

  此番行為雖然將戚家陷入困境,但以戚家手段,恐怕只是一時,待此事一過,戚清未必不會查到裴云暎身上。

  明明戚清前些日子還想著拉攏他做自己的乘龍快婿,此事一過,再無可能。

  他倒是一點后路不給自己留。

  見陸曈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,裴云暎莫名:“怎么不說話?”

  陸曈移開目光:“我只是在想,丟了太師府這門姻親,裴大人這回虧大了。”

  裴云暎臉上笑容一僵:“你又胡說什么。”

  “事實而已。”

  裴云暎剛想說話,不知道想到什么,目光忽然一變,歪頭打量她一眼,微微勾唇:“話不能亂說,畢竟我已有婚約在身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這回輪到陸曈臉色變了。

  “都說了不是你。”

  裴云暎懶洋洋點頭:“哦。”

  陸曈氣急,他這模樣分明就是不信。

  屋里寂靜,外頭銀箏掃完院子,抱著水盆在院子里潑灑清水,水潑到青石板上,發出輕輕“嘩啦啦”聲。

  他笑意微斂,問陸曈:“你的傷怎么樣了?”

  其實那一日在黃茅崗剛下山的時候,林丹青就已給她看過,雖然傷痕血淋淋看著嚇人,但當時陸曈護住關鍵部位,倒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。只是傷口怕留疤。

  不過,紀珣送來了神仙玉肌膏。聽說那藥去疤痕去得很快,苗良方也大為贊嘆:“人不識貨錢識貨,宮里貴人用的膏藥就是好。”

  思及此,陸曈就道:“多謝殿帥送的玉肌膏,好得差不多了,再過五六日就能回醫官院。”

  裴云暎順著她目光看去,隨即視線微凝。

  兩只一模一樣的藥瓶并排放在桌上,他拿起一瓶,神色有些奇怪:“怎么有兩瓶?”

  神仙玉肌膏用材珍貴,御藥院幾乎沒有存余,都是分到各宮貴人府上。裴云暎這瓶是太后賞的,但陸曈桌上卻有兩瓶。

  他問:“誰又送了你一瓶?”

  陸曈:“紀醫官。”

  “紀珣?”

  他怔了一下,眉心微蹙:“上次見你時,還在被他教訓。”

  又沉吟道:“還有獵場上,戚玉臺為難,他也為你說話了。”

  “奇怪。”他漂亮的眸子盯著陸曈,若有所思地開口:“你二人,什么時候這么要好了?”

  陸曈坐在桌前,平靜回答:“紀醫官云中白鶴,正直無私,是不同流俗的君子,看見戚玉臺仗勢欺人,自然不平相助。”

  “先前嫌隙,既解開誤會,早已不作數。”

  “同僚送藥,也很尋常。”

  裴云暎眉眼一動:“君子?”

  他深深看一眼陸曈,語氣微涼:“你倒是對他評價很高。”

  陸曈不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諷刺是何意。

  “就算他是君子。”裴云暎倒沒在這個話頭上糾纏,轉而說起別的,“不過你剛才說,五六日后就回醫官院,不用再多休息幾日?”

  他提醒:“戚家現在自顧不暇,不會注意到你。等再過些時日……”

  “我要回醫官院。”陸曈打斷他的話。

  裴云暎一頓。

  “在裴大人眼中,難道我是這樣一個坐以待斃之人?”

  她神色平淡,蒼白的臉上,一雙眼眸在燈火下漆黑深沉,若深泉潭水,隱隱有暗流涌動。

  “戚玉臺放惡犬咬我,要么就把我咬死,要么,他就自己去死。”

  裴云暎定定看著她:“你做了什么?”

  陸曈垂眸。

  “做我該做之事。”